颜为心声

如果想起我就撒撒土~

【莫泷】岁月(End)

既然碰巧翻出来了,那这里也姑且存一下。

月圆人团圆,放在今天也是应景。

祝大家中秋快乐呀【多吃月饼!


【一】
又起风了。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

偌大的园子里,半数花草耐受不住瑟瑟入骨的秋风,纷纷呈现出委顿之状,将那一丛开得正好的白菊无端衬得更为清隽。

莫召奴走了几年,这些白菊就盛开了几年。且每一年都总比去年开得更为灿烂,绵延得更为辽远。两座并列的墓碑上,“莫召奴”、“良峰秀泷”两个名字也被肆意的花丛遮挡住部分,乍一看去竟不能分辨出原貌。仿佛正是兑现了当初自己对他的承诺。

这样的一片盛景,他终是没机会一见了罢。

洒水,清扫,再静静伫立片刻,每日的功课一气呵成,饱经风霜的面庞上并没有因日日的重复而露出些许疲态。反而看到一尘不染的碑和干净整洁的墓园,他的眉头才终于有了隐隐松动的迹象。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一时竟不想从这儿离开。

“大人,内大臣、大纳言与诸位大臣已经在前厅候着了。宴席马上……”话未说完,袖子被一旁同立的侍从一扯,只听他悄声说道:“大人最不喜在园子里的时候被打扰,别多嘴。”

先前那位还想再争辩一两句,只觉眼前黑影一过,太政大臣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前面,仅余下一句“走吧”和一声长长的叹息飘散在空中。

 

当年的东瀛,军神走,太宰隐,岩堂死,文武肱骨并失,全仰仗着曾经的阪良城城主、如今的太政大臣良峰贞义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撑起了东瀛支离破碎的政治局面,让这片亟待休养生息的大地从此免受中原战火的波及。

昔日在民间口口相传的“北军神南武魁”、“太宰真田龙政”的传说,已渐渐被盛赞良峰大人的歌谣取代,“安危何所系,文武双璧,良峰贞义”,由此威名可见一斑。

百姓和众大臣议论的唯一焦点,怕是他空空如也的身侧。在朝的诸位大臣,哪一个不是在家里储着几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外面的茶座酒肆里也多有红颜知己。可作为东瀛权力的巅峰,他偏生是个例外。

整座宅邸除了几位必要的女侍和护卫,本就人丁稀薄;诸位大臣前仆后继,挤破了脑袋想把女儿嫁予他,无奈得到的总是礼貌谦和的拒绝;朝野上还一度有好事者暗自揣度他要么是身体有疾,要么是喜好男色……

说这话的人多了,良峰贞义总是一笑置之,不作回应也不加反驳,由着他们去。到后来,看到他斐然的政绩,大臣百姓们只道是太政大臣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这片大地,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暮色西沉,挂在门廊上的灯笼早已点上,人从下面走过,总会在青松木铺就的地板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灯笼是用上好的明石生宣糊就的,上面写着字,仔细看去,每一个竟都不同。

今天的宴席不过是家常小宴,来的都是正三位以上的大臣。席间如往常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或恭维或附和的话仍是不绝于耳,良峰贞义不觉乏了。酒过三巡,不少人已有了些微的醉意。

他素来不胜酒力,象征性地喝下一两盅,眉间眼角就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醉。一旁的侍从眼明手快,忙为他斟上一杯淡茶。他也没加推脱,索性就着清莹温润的杯盏,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

旁人的谈话依旧激不起他的兴趣,只在别人看过来时略一点头,或是扬一扬手中的酒杯示意。近来愈发地嗜睡,看来自己果真是老了,想到这儿,良峰贞义不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茶点端上来时,木制的拉木隔扇门被粗心的下人忘了关上,清爽的晚风就这么斜斜地吹进了他的心里。

酒似乎有点醒了,灵台蓦地一片清明。

一抬眼,廊上挂着的明晃晃的大白灯笼轻易就撞入了眼帘。正对着的这个写着“花见”,旁边一个是“长情”,再下一个是“小隐”……

明明这些灯笼上的字都是自己一个一个写下的,怎么现在隔远了看去,一笔一划都带上了陌生感?若论风骨,倒更像是另一个人书就的了。

 

【二】

“你呀,剑道确实厉害,吾是比不上;不过若是文墨,啧啧……”白衣的少年公子悠闲地摇着扇子,绕着案几打量桌上新墨未干的字和桌后的人,不时掩面轻笑,额前的吊坠随着他身形的移动,闪烁着幽幽的蓝光。

“啪!”一团墨渍准确无误地击中绢素的扇面,晕染出不规则的形状,“莫召奴!有本事你来写两个看看。”

面如冠玉的莫召奴皱了皱好看的眉,生得比寻常女子还美的脸上顾盼流转间生出一种别样的风情,看着手上惨遭迫害的折扇,惋惜道:“哎呀哎呀,你可别拿扇子出气。”

回答他的是一句脆生生的冷哼和凌空飞来的狼毫。

白衣公子翻掌挥袖,指尖向前快速一掠,将笔稳稳接住。他信步绕到桌后,略一沉吟,蘸水润墨,再用持扇的那只手制住一旁不停捣乱的人,落笔胸有成竹,一气呵成。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身后歪着探出一个脑袋,随着他笔的走势一字一顿缓缓念出了声,能听出些许的困惑,“召奴你快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

“中原传来的诗,有不输于和歌的美”,莫召奴一低头,看见那个在自己肩膀处乱蹭的毛茸茸的脑袋,玩心大起。趁着写完一句的间隙,拿笔的一端猛地往良峰头上一敲,“就不告诉你。”

这一下似乎敲得良峰一懵,等反应过来时,肇事者的身形早已掠出几丈远,侧着身立在屋角的花架处望着自己浅笑。恰有阳光照进整间和室,在他周身打上一圈柔柔的金光,风吹着他身旁的雪鹤建兰,刚打上的骨朵在叶中若隐若现,美好得像从画中走出。良峰呼吸一窒,本来还想斥责他的几句话就这样被柔化在了喉头。

 

莫召奴再一次见到良峰的时候,此人正伏案练字,临的帖正是自己那日写的《浪淘沙》。桌案上团着不少纸,还可见三两墨渍溅在了外面;不知是否是写的不顺畅,眼前的人不时赌气似的跺一跺脚,又或是太过认真,连有人走近了都未曾发觉。

“这人……”莫召奴笑着摇了摇头,手中折扇一收,收敛身形,不动声色地移步到了良峰身后。

“唔……这一笔怎么都写不好!不写了不写了。”毕竟是少年心性,手中笔纸上字在长久的不合作后,终于激起了心底的不耐。本想一扔了之,可有一只手比他更快,稳稳地握上他执笔的那只手。

“呀,你!”良峰猛一回头,近在咫尺的距离间,撞上一双带着温润笑意的清浅眸子——再熟悉不过。

那人还很好心地帮他把头给转回去,话音中笑意不减:“集中精神,认真看吾怎么写。”

良峰还想再扭头看看他,无奈身后之人已经开始运笔,只得在他怀里捣乱似的又蹭了蹭,再低头仔细琢磨起字来。

“你看,这里要这样,而这儿呢,又得这样才行……”莫召奴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地讲着,力求怀中这个勤奋学习他写字的人能习到书法中的精华,仿佛故意一般忽略掉了那人紧张得汗湿的掌心和早已潮红的双颊。

良峰本想把手小心地抽出来,谁料刚一动弹,就被捉得更紧;脸不争气地又红了,心底却泛出一丝奇异的甜蜜。

其实若真的说起来,那日到底学得了什么,良峰委实是没什么印象了。记忆的最深处,是贴在一处的手腕感受到相同的脉搏,心跳随着呼吸共同起伏——

和莫召奴在耳畔低回婉转,像歌唱般唤出的那声“秀泷……”

 

【三】

“大人,诸位大臣怕你乏了,特意请了几位舞姬来助助兴,不如你看……”

刚才好像打了一个小盹儿,又梦见了昔日年少天真无邪的片段。午夜梦回,每当强烈的孤独将自己团团包围以至毫不留情地淹没时,这些回忆往往是止痛的一剂良药。

良峰贞义点了点头,把玩着手中已经空掉的酒杯,视线却没有从门廊移开。

熟悉的三味线奏响,竟是久违的阪良民乐,拉得他猛一回神。自从来到京都接任太政大臣之位,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家乡的乐音。

可弄丢的岂止是一二支曲谱就的乡音?人生几十载,一路在名利场中摸爬滚打,他弄丢了剑道,弄丢了莫召奴,更重要的是,他弄丢了自己。

昔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心里只装着莫召奴的少女良峰秀泷,在大哥良峰贞义病逝,危难关头只能由自己女扮男装,顶替哥哥来保护阪良城的子民时,就已经死了。

若说再死得更彻底一点,就是在十五年前的今天,受到前任太政大臣以阪良城子民的安危相威胁,自己一剑刺透莫召奴,看着他缓缓倒在自己肩头。

合上双眼,是泪水滑落,“恨我吗?”

可他还偏要勉强直起身,“以后这座墓园,就要靠你一人打理了。”

“我会为你种下一片白菊,来年,这里必将开出一片灿烂”。剑锋蓦然抽出,花瓣四溢。

莫召奴的双眼,终还是闭上,身体缓缓向后滑落;秀泷飞快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奋力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地穿过那水蓝色的衣衫。

“原来,我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

埋葬本来的面目和所有的女儿情思,良峰秀泷,终究还是死了。

现在为天下而生的,是良峰贞义,也只能是良峰贞义。

 

【四】

堂上偏门里袅袅娜娜走进来三五个曼妙少女,簇拥着中心华服盛装的女子。

良峰贞义本只是淡淡一瞟,却被中心那人独特的额饰牵住了目光——泛着幽光的蓝宝石吊坠,与莫召奴的几乎一模一样,也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人披了曲水紫锦织的宽大袍子,如黑檀木一般的乌黑秀发松松挽成一髻,鬓上仅斜插着一支玉簪,在暖黄的烛光下反射出温润的柔光,简单大方却不失优雅,更衬得整张小脸莹莹如玉。虽然不同于一般官宦人家贵妇的寻常打扮,细看来倒也别有另一番风情。

紧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有点发白,心底泛起丝丝难以言喻的失望。良峰举杯仰头,却发现杯里早就空了,使劲晃两下也没有一滴再落下来;只得悻悻地放下杯盏,玉石相碰间发出轻微的声响。

“明明是不同的人,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呢?”上座的锦衣男子摇头轻笑,望向前方的眼神不禁迷离起来,眉目间是说不出的萧瑟。

音响,人动。水袖肆意地扬起,裙摆张扬地旋转,庭中姑娘的目光还不时透过宽袖的遮挡,含羞带怯地瞅向端坐在主位上的冷峻男子。

而反观良峰贞义,随着舞姬不断翻飞的舞姿,并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抚掌轻叹一脸倾慕,眉间的神色却是一分冷过一分,眼底翻腾起汹涌的波澜,另一只没有执杯的手垂在桌案上,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狠地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支舞,这支舞明明是……

 

【五】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应该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吧,刚刚从师尊那里习完剑道回到家中的良峰秀泷却一改往日冷静的性子,在自己的房里怎么也坐不住,一边来来回回不停踱着步子,一边不断压抑着想跑去前厅一探究竟的心思。

老早就知道今天家里会来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在东瀛只手遮天的鬼祭将军。

不知身为城主的大哥和鬼祭将军会不会允诺自己与召奴的婚事呢?真正是让人忐忑又期待。

第十次踱到门口后,秀泷暗暗咬了咬牙,眉一皱心一横,干脆一推门冲了出去,撒开了脚丫在回廊上奔跑,全然没了昔日为人称道的大家闺秀风范。

“小妹,跑那么急作甚?又没人追你。”刚奔到转角处,就听见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叫住了自己,话音里还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少女蓦地停住脚,双手忙不迭地整了整微褶的衣衫,还使劲拍了拍因激动而微红的脸颊,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大哥。嗯……就是……召奴……”怎么办,脸越来越红了,秀泷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索性闭了嘴,双手不停地绞着裙衫的一角,还时不时地抬头瞅一下来人,复又匆匆低下。

一身玄色衣袍的人缓缓走近,常年抱恙的身体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为苍白。“咳咳……”,良峰贞义强压下心头的一点不适,将手轻轻放在眼前小姑娘的头上,让她抬头好看着自己。

自己这个妹妹,从来都不让人省心,上房捉鸟,下河摸鱼,男孩子干的事儿全让她给干过了;现在又学剑道,还对政治感兴趣,自己一直担心没人能制得住她呢。不过还好,现在,总算有了一个良人可以托付。

看着她这么难得的小女儿情态,良峰贞义的心情更为舒畅,连胸口的疼痛都顿觉舒缓许多,“小妹都这么大了呀,是到嫁人的年纪了。”

秀泷的瞳孔猛地一收缩,不可置信地盯着大哥。“你是说………同意了?!”话音不甚连贯,泄露出一直强忍着的激动情绪。

回答她的是轻轻地一点头和经久不变的温暖笑意。

周围仿佛一下全都安静下来,能听到廊外树叶掉落的簌簌声和自己心跳的扑通声;下一秒,满满的幸福感溢满了胸膛,似乎马上就要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渐渐地,有此起彼伏的鸟声穿透云霄,沸反盈天。

突然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大哥傻笑。娇羞的少女容颜如花般绽放,比任何寻常脂粉都来得实在。

良峰贞义突然玩心大起,赏了她一个栗子头,笑道,“都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了,还这么傻。小心到时在夫家受气。”

“唔,别敲!再敲就更笨了”,少女嘟了嘟嘴,伸手捂住自己的头,“不过,你确定需要担心我?”

良峰贞义偏头沉吟,过了半晌,无奈道,“对,吾确实需要更担心莫召奴……”

 

【六】

夜凉似水。天空晴朗得能清楚看见满天繁星,树木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连夜色都透出一种久违的温柔。

一条黑影倏地跃入鬼祭将军的宅邸,凭着一身绝顶轻功,轻车熟路地到了花座公子居住的院内。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暖黄的烛光在窗纸上映出一袭隽秀的剪影。莫召奴跪坐在案几前,净手焚香,洗盏烹茶,骨节分明的手盈盈握着晶莹剔透的青釉小杯,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浅笑,更显得人温润如玉。东瀛第一美少年的美誉果然不虚。

他似乎在等人,案几的另一侧也放着一只杯子,能看到浮在水面上微微翘着角的茶叶。

他等的人还没有来,倒也不见他急,摩挲着杯盏,好整以暇地一小口一小口浅啜,若有所思地凝眸望着眼前空空的座位。

突然间,只见莫召奴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本躺在桌上的折扇应声一展,落入他手中,与此同时再向虚空中巧妙一划,堪堪避过瞬间疾射过来的一道剑气。

“茶都快凉了,今日怎的来得这么迟?”不用回身也知道是谁,这种刻意收敛了肃杀并带着捉弄与柔情的剑气,也只有秀泷这个淘气姑娘在对上他时使得出来。语音起落间,拂手重又为她添上了一杯新茶。

外室一片静谧,竟只听得见微风穿叶而过的窸窣声。

莫召奴先是一怔,后又了然,知道是这姑娘害羞,今天受的惊吓估计不小,怕更是舍不得进屋了吧,心下不由微哂;一想到她那对带着喜悦和娇嗔的眸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可屋里屋外的两人像是在暗暗较着劲儿,谁都不肯先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等了半天,虽说不急,但莫召奴还是心疼自家媳妇儿,“糖蒸酥酪,凤梨酥,水晶冬瓜饺,碧梗粥……”,都是秀泷爱吃的点心,“啧啧,难得下厨一次,放到明天就坏了,可惜哟。”

良峰秀泷在屋外听得嘴馋,可还是兀自强忍着。可不能这么快就在他面前认输了,不然以后怎么让他而不是自己,更被人担心一点呢?只好恨恨地跺了跺脚。

这一跺不要紧,倒让屋里的人听出了动静。端坐案前的儒雅公子轻哧一声:“终于肯进来看吾一眼啦?”

秀泷突然地不服气起来。哼,虽说性格比较大大咧咧,平素对女红之类的也颇为头疼,就好舞枪弄棒,但自己好歹也是如假包换的女孩子诶,凭什么,凭什么就非要她过来看他呀,他就不能稍微主动那么一点点;而且一看他闲坐桌前的慵懒模样,就好像算准了自己会来一样,这感觉不就像静静守着挖好的陷阱的猎人,而自己,很不幸就是那只屁颠屁颠无比欢快毫无知觉地奔向陷阱的小兽!

秀泷郁闷了,难得闹起了别扭。手快过脑子的后果就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指尖微动,随身佩剑出鞘一寸,凛冽的剑气霎时疾射向屋内。

“噼啪”,随着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唯一的那点烛光瞬间熄灭,整间屋子顿时陷入了黑暗。

“为什么非要我进来?你就不能出来么?”声音还是闷闷的,少女嘟着嘴,拿脚尖不甘心地轻轻踢着墙角。

“哈。”脚步轻缓,似踏风而来,伴随着幽兰低回的冷香。秀泷霍然抬头,双眼还不能适应黑暗,只能勉强辨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展了扇掩面轻笑,绢缎的扇面映出皎柔的月光。

莫召奴自然地伸手整了整少女的发髻,正待将一缕碎发替她抿到耳后时,却不曾料到秀泷不配合地歪了歪头,硬是给躲了过去。

顿在空中的手一时忘了收回,另一只执扇的手作势向秀泷头上打去,最后也仅仅轻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人……还在赌气呢。

“哎呀呀,小妹就这么讨厌吾么?”话语里竟藏着一丝难掩的委屈和落寞,“连碰都不要吾碰触。”

良峰秀泷不禁有点赧然,“不是,不讨厌……”

“那刚才是作甚,嗯?”

“那个……那个……”即使在黑暗里也能感到红晕染上脸颊那滚烫的灼烧感,虽然心知他看不见,秀泷还是忍不住甩了甩袖,一转身给走了,“是脖子痒啦!”

被他这样一闹,心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许多;以后是要朝夕相处的人,和他置那个闲气作甚?

不曾想袖子却被轻轻拉住。紧接着,有干燥温暖的指缓缓覆上手背,柔和却不失坚定地将她的手握住。

“你干……”

“今夜月色正好。既然小妹不想呆在屋里,那我们去城郊竹林,可好?”说罢停住脚,回望身后少女,眼里有无尽的光华流转。

“喂……喂……”问的是“可好?”,那这股不容分说带着人就往外走的架势又是为哪般?

 

【七】

两人虽是年少,但武学在同龄人中堪称翘楚,不多时就到了郊外竹林。

秀泷面上并无波澜,还冷着声道:“放手。”偏过头去不再理他。此回莫召奴倒是难得地乖乖放了手,依旧笑吟吟地看她一眼,斜倚在了一旁的翠竹上。

刚才紧扣的手指离开的刹那,秀泷反倒有点晃神,温暖的触觉残留着余温,仿佛还在提醒着方才的真实。

把那只手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在袖里握了又握,少女下巴一扬,斜眼睨了那白衣少年一眼,脆生生地问道:“说吧,非要来这儿作甚?”

折扇轻轻敲了另一只手掌,又故作不解般碰了碰额角,莫召奴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咦?才将不是小妹不愿呆在屋里?吾可是照小妹说的去做”,说着说着话音里竟还带上了丝委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果然是吾不讨小妹的喜欢,哎……”

良峰秀泷气绝,本着好女子不和他一般见识的信条,狠狠瞪了他一眼,倒也由着他去了。

两人都未说话,四周一下安静下来,能感到微风拂面的轻意。

“小妹可会跳舞?”还是莫召奴先打破了沉默,抬脚往竹林深处走去。

跳舞?!不提也罢,一提就让秀泷气不打一处来。她自幼聪慧,舞文弄墨耍枪舞棒都不在话下,唯独跳舞、刺绣这类跟女性沾上点边儿的东西,她反而学得吃力。

“呃,一点点啦。”秀泷微微瘪了瘪嘴,头一歪,也跟上他的步伐。

走在前方的莫召奴倏地停步转身,秀泷一不留神,险些撞了上去。

“呐,小妹可愿为吾跳上一曲?”

“哈?”秀泷一惊,吓得立马跳开三步远。别人都是表演擅长的技艺,没见过谁想看最不擅长的呀?这莫召奴,最近不会是跟着鬼祭将军仗打多了,把脑袋给伤着了吧?

下意识地上前几步,秀泷把手贴上莫召奴的脑袋,“没发烧”。再仔细摸了摸脸庞,“也没伤着啊。”

莫召奴不由好笑,覆上少女不安分的手,缓缓拿下,“吾没事,只是想看看你跳舞,如此而已。”竹林中你白衣素纱,凌空月下,纷舞飒沓,吾知道,那一定很美。

索性就抓着手不放了,两人并肩朝着幽幽深处行去,一路无话。

行了不多时,能瞧见眼前的竹子逐渐稀疏起来,银色的辉光也渐盛;待完全走出竹林时,竟见一方空地整个环绕在林中,月光洋洋洒洒地铺呈下来,将那片空地打得透亮,不掺染任何杂质的绝对纯粹,仿佛与世隔绝的世外仙境一般。

秀泷惊喜地叫出了声,不可置信的伸开双手,看着月光洒落指尖,兴奋地连连转了几圈。

 “小妹,跳吧。”

不知是受了环境的影响,还是单单因着莫召奴低沉嗓音的蛊惑,秀泷竟真的走起了步子,舞出前几日方学的“花相比”。

少女的衣袂翻飞,不经意扫到了身旁少年郎的眉角;更有苍竹为景、明月作伴。

诚然,如果刻意忽略莫召奴掩着袖极力压低的笑声,此情此景倒真的堪称无双,唯独……

“好不容易破例,你还好意思笑话,亏得我……”,秀泷蓦地将动作一收,转身拂袖而去,“不跳了不跳了!”

还是没有莫召奴的手快。“噗,小妹的舞虽略略不同于寻常女子,但仍是有自己的……嗯……特色”,少年眼角的笑意愈加地深,“依吾看来,不如结合你的剑术,来一曲剑舞?”

刚刚还郁卒着的人两眼光华一闪,“这主意甚好!”可小脸立马又垮了下来,“召奴,这两者要怎么结合呀?”

“剑由心生,舞随心动。”

“说的太玄了”,古灵精怪的少女慧眼一眨,偷瞄了一眼他握在手中的折扇,蹭了过来,“不如,你来做个示范,召奴老师?”还抬眼笑眯眯地瞅了瞅他。

莫召奴一愣,没料到这小姑娘还反将他一军,轻轻咳了咳,“跳舞和剑道还是有共通之处的,都需要‘悟’;你师尊不也没教你多精妙高深的剑法,全靠你自己的勤奋和悟性。”

“哼,别想着这样就可以敷衍我”,秀泷头一偏,明显地不买账,“召奴,你就舞一下扇嘛,我也想看。”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双手攀住少年水蓝色的袖子使劲摇晃起来,语音软哝,十足地撒娇状。

眼见莫召奴有些微松动的迹象,秀泷再接再厉,“不是想看我跳舞么?等学会了你的精髓,我才好跳给你看呀。”还配合地摆出一个舞蹈的起式动作,看着倒挺像那么回事。

望着秀泷殷殷期盼的双眼和因为雀跃而显得愈发深的酒窝,知道只要她有心,自己一定是拗不过的,拿扇子无奈地敲了敲她的头,留下一声意气风发的“那可要看好了!”,转身跃到空地的正中。

“水波动莲华,喝!”双臂一展,“刷”地一声,手中折扇应声而开,竟是左右各一。眨眼之间,一只手高举过头,另一只则回到胸前,右腿配合着手臂的动作抬起,跨出一步后缓缓落下;身躯轻盈地向后仰去,就在秀泷心头一惊以为要着地时,又在离地仅一尺左右停住,扇面和宽大的水袖以极缓的速度轻拂过面颊,蓝色的吊坠与黑如深潭的眸子辉映着月光,衣衫飘带随风翻飞,三分灵动三分柔情三分温润再添一分妩媚,不由得叫人看痴了。

一旁的少女忍不住拍手叫好。所谓的扇舞,平时带着凛冽的杀招都收敛了几分肃杀之气,反而不经意间透出脉脉的温情;与平日所跳之舞相结合,基本的步子没怎么变,一抬手一回眸中多了铿锵与坚毅,更衬得人英姿飒爽。

全新的尝试,但看得秀泷跃跃欲试,若能将剑与舞两相结合好,舞出一种别样的风情,不正可以弥补自己在跳舞方面的拙劣吗?

默默将少年的走位动作记上心头,再在脑中想了想自己的招式动作,眼前之人动得飞快,在瞳仁中掠出浮光剪影。秀泷突然就开了窍——只要是剑嘛,那就一切好说,好说。

自信的微笑在英姿勃发的少女唇边绽放,“叮——”,随身佩剑铮然出鞘,银光一闪,映出灼灼光华。月色亮,剑更亮!

抬眼见秀泷仗剑入阵,莫召奴眉峰舒展,动作更见迅捷。

如蛟龙如水,酣畅自在,剑锋行处行云流水,气势蓦长,但掺进了寻常舞技,傲然出尘中不乏儿女温情。

两人身形交错,配合无间。秀泷持剑腾空飞跃,召奴执扇向后翩跹,转眸处,视线对了个正着。

一瞬间,昔日两小无猜的玩闹岁月仿佛回到了眼前,从不曾远去。

秀泷一挑眉,剑势猛然一变,剑锋出人意料地直取召奴手中折扇,面上神情势在必得。莫召奴心下了然,知她又是玩心大起,索性将扇子直直向她抛去,自己借力向后一掠,足尖轻点,退出“战圈”。

“好家伙!”剑尖将折扇轻轻松松勾住,挽出的剑花让扇子也跟着在剑尖转圈;两指擦过剑身,双眼一凛间,剑锋直刺向天际,折扇也顺势抛出;秀泷眼疾身快,左脚向后一勾,脚背将扇子稳稳接住。

一剑舞毕,顿觉心情畅快无比,虽面上沁出了薄汗,仍挡不住高涨的豪气。少女潇洒举袖往额上一擦,手持的剑“刷”地直指向站立在旁抚掌轻叹的莫召奴,嗓音清脆道:“哈,再来!”

话音未毕,身形已变,剑锋向斜下里一刺,早已蓄势待发。

一声铮然!

剑走回环,清越的吹奏竹叶声不期而至,更是催发剑势。

听得秀泷心中振奋,动作未有丝毫停滞,一气呵成;她舞得越快,莫召奴吹出的乐声越是激昂高亢。

两人默契常在,不时目光交汇,心意相通;剑舞曲奏,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当最后一招动作在指尖凝定,吹奏声也遏然而止。

秀泷掌劲一催,手中之剑顺势脱出,在空中翻转几圈后,“叮”一声,稳稳插在莫召奴身前之地,剑柄处还在微微摇晃。

她也跟着跃身过去,一掌拍向莫召奴,“爽快!哈。”眉眼弯弯,眼睛闪闪。

莫召奴但笑不语,默默拿出手绢儿替她细心擦拭脸庞的汗。再盘腿坐在地上调息时,秀泷也想席地往他身旁一坐,却被他看似不经意地轻轻一扯,整个人身形一下没稳住,向后一趔趄,直直摔在召奴盘着的腿上。

少年伸手接住,还不忘调笑,“小妹可要小心,吾会心疼的。”

“你……”秀泷立马就想起身,却又被轻轻拦下。

“好啦,你多休息休息,别累坏了。”手中的扇子也没闲着,终于发挥了点武学之外的实际用途——为秀泷扇风。

秀泷扑腾了扑腾,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向小猫一样蜷成一团,安静地闭上双眼。

“呐,你说,我这次跳得好吗?”声音轻软,似乎下一刻就要睡去。

莫召奴低头望着她的侧脸,眸色沉沉,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温柔,“真美,小妹果然做什么都是最棒的。”

秀泷倦倦地睁开眼,神色间还是不乏哀怨,“可是召奴,剑舞比剑术难好多,我怕记不住舞步,该怎么办?”

少年的头正好在她的上方,挡住了大半皎洁的月光,让她一时间辨不清他的神情。

只看见他的嘴张张合合,记忆中的少年用最温情的话语说的是——

“那吾替你记着吧。”

“唔,听大哥说,将军同意了我们的……”也不知是还在害羞还是困极,说到后面竟没了音。

“嗯。”抱着秀泷的手臂不由收得更紧了一点,“等这次随将军出征凯旋归来,我们就成亲。秀泷,等着吾。”

“嗯。”手臂悄悄缠上他的腰,双手在背后扣成一个环,再也不想放开。

 

他说,那吾替你记着吧。

他说,秀泷,等着吾。

可差了三天,他和她,终究没能等到。

成亲的前三天,大哥良峰贞义病逝,良峰秀泷女扮男装,绝情弃爱,以女子之躯挑起了阪良城安危的重担。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良峰贞义,不,良峰秀泷的葬礼上。

看着他朝自己急切奔来,秀泷终是不忍,别过身狠心不去看他,“小妹,已经埋在墓中了。”

眼角瞟到他颓然垂落的双手,恍惚着离去的背影,饶是坚强如秀泷,也忍不住落泪。垂在袖袍里的双手不由得握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竟也不觉。

他终是没有问,她也不需说。

他太了解她,所以他成全了她——以他们的爱情作为代价。

 

【八】

如今乍然再见相同的舞步,当了几十年良峰贞义的秀泷心里百味杂陈,心绪如波涛翻涌,连绵起伏间是苦涩,是震惊,是愤然,更是不可置信。

台下那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

不自觉间,眉皱得比平常还要紧,因着起伏的心绪而紧握成拳的右手不轻不重地击在案几上,沉闷的响声倒是让在座的众大臣和舞姬一惊。

没有理会其他人投来的诧异目光,良峰贞义低头望着摊开的双手,断开的掌纹延伸向无穷远,就像自己不可捉摸的命运,看不清,也摸不着。他忽然奇怪地低笑一声,声音极小而悲凉,“哈,这么久了,你也终有情绪不稳的时候;吾还以为,这个面具,你戴得称心如意呢。”

再抬头时,堂中胆小的几个舞姬早已缩成了一团,瑟瑟地看着他,距离最近的少纳言正忙着数落,气氛一时尴尬。

整间和室内,唯一未受影响、气定神闲做着当为之事的,竟只有方才被少女簇拥在中间的领舞之人!抬手扬袖,起步旋身,明眸皓腕,粉颊朱唇,顾盼流转间柔情四溢,又有濯清涟而不妖的高洁出尘。

良峰贞义诧异地抬了抬眉,投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些赞许,还夹杂着一丝复杂莫辨不易察觉的探究与期待。

一曲终了,她以优雅的身姿为这一舞圆满地作结,广袖半遮半掩,仅露出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眸,朝着太政大臣盈盈一拜,福身欲退出厅堂。

“慢着!”就在她即将退出和室之际,一直不发一言的太政大臣低声一喝,“你,留下。”

倒也不见这年轻女子有任何惊慌,她从容地拱了拱手,朗声答道:“是。”

言毕,眼见宴席也进行得差不多,良峰贞义朝在座的诸位大臣微微颔了颔首道:“吾身体抱恙,先行一步休息,诸位还请自便。”遂起身拂袖离席,风吹鼓起他玄色的猎猎衣袍。

那些人似乎都被太政大臣的举动惊得不行,只有唯唯诺诺地点头。

难道这间除了侍女再无女眷的太政大臣府邸,也终于要为一名倾倒众生的舞姬破例?从不与女人扯上瓜葛的大人,原来也不过是俗人嘛。

缓缓步入内室的良峰贞义丝毫不去理会其他人的窃窃私语。这名女子身上的谜团太多,偏生看上去又与他最在乎的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彻底弄个清楚,他誓不罢休。

 

【九】

又走到了园子里,盯着那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菊和两座墓碑,不经意间竟出了许久的神。夜晚的风无情,更添了几分肃杀,慢慢吹散良峰贞义的酒意。

待行至书房前,脚步竟然踌躇起来。暖黄的烛光透射出脉脉的光辉,将一室打亮,却又与往日有着丝丝不同。是因为那道映在窗纸上的倩影么?

推门而入,声音却潜藏着愠怒,“谁准许你进来的?”

伫立桌案旁的女子闻声抬头,额前的水蓝色吊坠随着她的动作在银链上轻晃,在烛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光。她朝着良峰贞义笑了笑,轻启朱唇,“是我让丫头带我来这儿的。妾身深知大人为国事操劳,辛苦异常;而我恰好略懂点文墨,就想来看看有无可为大人分忧之处。”

不等良峰贞义再度开口,她旋即来到案前,朝着他矮身福了一福,低眉敛目,“若有叨扰到大人,妾身在这儿陪个不是,还望大人海涵。”

良峰贞义垂眸看了她半晌,终于没再说什么,踱到桌后坐下,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手伸向笔架时,看见砚台里她磨了一半的墨,想了想又招手将她留下。

“过来继续磨墨罢。”

铺纸,沾墨,提笔。在下笔前一瞬间,良峰贞义习惯性地看向桌子的右手边。

女子立在一旁尽心尽力地磨着墨,却迟迟不见大人落笔,不由诧异地抬头望他一眼。那人的眼神死死盯住桌案上的一处,面色凝重,神色紧绷,全然不复传说中的温文尔雅之态。

“那把扇子呢?”声音颤抖,话语里是强自压抑着的愠怒。

“啊哈?”

“吾说桌上那把折扇呢?”他猛地一偏头,凛冽的眼风毫不留情地扫过来,看得女子心头一惊,连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袖口却不小心带得桌角的碧玉笔洗应声落地。

虽是受了惊,但她毕竟好胆色,待平复下来后方徐徐说道:“方才收拾桌子时,一不小心碰得那扇子落在了地上,待我拾起一看,发现扇面的纸张早就变黄发脆,且有多处破损;一把扇子既不能扇风也无法赏玩,与废人无异,还留着它作甚?”

良峰贞义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只得死死抓住案边不让自己有任何失态,青筋暴起。怒极间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反复问着一句:“你怎么敢?!你如何敢?!”

愤怒的心催动着周身内力,虽现在再也未曾佩剑,案上小刀却感受到昔日御剑之主的霸气恢弘,乍然迸发出的剑气直袭向三尺开外毫无防备的女子!

千钧一发之际,那名女子突然俯身蹲了下去,“这笔洗的碎片还得收拾收拾。”堪堪避过将才那一击,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

良峰贞义微微眯了眯眼,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她,气息未稳,胸脯仍在剧烈起伏,泄露了内心翻涌的情绪。

有闷闷的声音自桌下传来,“都道太政大臣温润如玉,鲜少动怒,照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还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良峰贞义神色一僵,本想置之不理,顿了顿还是补上一句。

“吾只对一人破例。”

“哦?”尾音微微上扬,辨不出情绪,“妾身今日此般,已觉幸运,不知还有谁能得蒙大人如此垂青,妾身可是好奇得紧呐。”

良峰贞义左手半握成拳,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面,轻嗤道:“你可真是愈发大胆了。”

“不敢。”

“把这儿收拾好后,快去把那把扇子给吾找回来。”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以示其重要性,“必须得找回来!”

女子的声音还是有点不以为然,“不就一把扇子么?我也看了,那样的字儿我也写得出。”不等良峰贞义有何动作,她当即取下一支笔饱蘸浓墨,就着太政大人刚还未来得及写字的纸落笔,“我一样写给你看。”

第一个“把”字才写了一半,她惊觉喉头一紧,猝然回头,顺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向上看去,是良峰贞义瞪得猩红的双目和微张的双唇。

似乎废了好半天的劲儿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道;“说,你到底是谁?”

面对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伪装仿佛都没了必要。她艰难地侧过头,望进眼前之人的双眸,望住他,望定他,表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哀伤——“秀泷,连吾都不认得了吗?”

 

【十】

玄色衣袍的男子身躯猛然一震,手倏地松开,向后踉跄几步,攀住桌沿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几欲倾颓。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只能死死盯住那面容姣好的女子,嘴唇半开半合,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眼见良峰贞义就要吃不住力地倒下,那道身影飞快掠了过去,搀住他单薄的身躯,眉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已经多久了,没这样靠在另一个人的怀中,汲取着他人的温暖。总是以为自己很坚强,什么都可以一人扛,殊不知每当夜深梦回时,望着一室空寂,有多希望他能在身边,在她周旋于天皇和大臣之间时能紧握住她的手,低低说上一句“别怕,有我在”。那该是多好。

秀泷勉强抬起一只手,覆上那人的面颊,轻轻摩擦,语音轻不可闻,生怕撞碎了这旖旎的梦境,“召奴,真的是你?”

将秀泷轻靠在椅子上,纤纤玉手攀上自己的面颊,一拉一扯,人皮面具缓缓飘落,就似剥离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映入眼帘的竟真是魂牵梦萦的那张容颜!

秀泷呼吸一滞,摇着头始终无法相信。她颤抖着伸出手,莫召奴也配合地蹲下了身。指尖刚触到,却又猝然收回,停了须臾,才又像终于鼓足勇气一般,来回描摹着他的容颜。从眉到眼,再到鼻子、嘴唇,指尖走得极慢,秀泷看得仔细,用一种将人烙印进骨髓深处的执念。

“你看,你没变,我却老了。”

莫召奴一把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探到她耳后。

“别!”怀里的人略一挣扎,用一种乞求的眼神望向他。

“秀泷,吾带了一时的面具都觉得难受,你呢?这么多年,你不累么?”眼眸牢牢锁住眼前之人,不让她的目光有任何躲闪,“你不痛,可吾会心疼!”

秀泷偏过头闭上眼,终是没再说什么。

莫召奴在她耳后轻轻一扯,以极缓的速度、极轻柔的姿态将那层面具揭起。

“秀泷,看着我。”

慢慢睁开眼,一点,再一点,莫召奴的样子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初时望向他的眼神还有点懵懂,却在看清他的瞳仁时一怔——在你的眼里,我看到了自己。

他伸手理顺自己散乱的鬓发,他一直朝着自己微笑,他认真地对着自己说:“在吾心里,小妹始终是最美的。”

往日岁月再次如潮水般涌来,轻易将她淹没。没有大哥之死,没有鬼祭之乱,没有他远赴中原,没有隔着万水千山,该有多好……

可现在,他就在眼前,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不是梦境。

秀泷紧绷了多时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溃不成军,戴了多年的面具也终于在这人面前卸下,她哽咽着扑进召奴怀里,一只手不住地捶打着那人的前胸。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现在回来?当日一剑助你假死离开东瀛,为什么你现在回来?!”

看着怀里哭得跟小孩子一样的秀泷,莫召奴任她打着,另一只搂着她的手臂却不自觉收得更紧。

“去得再远,有你在的地方,吾终会回来。”

“呜……”

“秀泷,跟吾回家吧。京都你一人太寂寞,就让吾给你一个家。”怀里的人没有作声,莫召奴抬眼望向明明灭灭的灯火,继续柔声说道。

“你看,现在东瀛局势已定,朝中值得托付的能臣众多,朝野上下平民百姓间都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这片土地,你为之耗尽了那么多心血,是安心离开的时候了。”

他微微颔首,将两片薄唇温柔地印在秀泷额上。

怀中的人身子明显一颤。

“随吾回落日故乡,好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过了许久,久到莫召奴快要又一次失望时,衣料间传来闷闷的一声——“好”。

 

【十一】

很久之后,史书有云:太政良峰贞义,为国鞠躬尽瘁二十载,忧国事,操民心,创真元之盛世,开九州之先河,政绩斐然,享誉四海;独空置内室,二十载不得解。一日于家中宴请宾客,席中一姬一舞动京华,得其垂青,纳为正室。又二月,太政辞官归隐,左大臣接其位。至此有佳人相伴,仙流隽逸,隐于江湖。

 

一起走过的岁月,是年少的两小无猜、少年意气;更是现在相知相伴的满足与感动。

中间有太多的日子没能参与,但也不用懊悔,年岁太长,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弥补那远去的遗憾。

这岁月正年少,这传说,当由你为我写到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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